毛振华:强势筑牢底部,胜过反弹刺激
毛振华 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研究所联席所长、教授、中国宏观经济论坛(CMF)联合创始人、联席主席,中诚信国际首席经济学家
以下观点整理自毛振华在CMF年度论坛(2023-2024)暨胡乃武中国宏观经济理论优秀成果奖颁奖典礼上的发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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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分析疫后经济运行不应忽略“周期”视角,当前经济面临的真正问题是深度的周期性调整
经济复苏有两层含义,长期经济周期循环中的复苏阶段远未到来。我们习惯使用“经济复苏”一词来形容经济企稳回暖,那么到底何为“复苏”?我认为当前的“经济复苏”有两层含义:一是疫情冲击后的短期经济修复;二是长期的经济周期性复苏。当前所谈论的复苏,仍限于疫情后的经济恢复性增长,而非经济周期中所指的经济复苏阶段。如果把经济周期看做是一条抛物线,从左至右,分为繁荣、衰退、萧条到复苏四个阶段,当前我国经济仍处于抛物线右侧的下行期,还远未达到复苏的阶段。对于我国经济所处于阶段的重要判断,是我国政策制定的发力点所需考虑的关键因素,在政策讨论与制定的过程中,不能忽略经济周期这一重要视角。
在经济深度调整的背景下,后续正常年份或难见5%以上的经济增长。灾后重建经济学认为,短期灾难冲击后经济一般会实现强劲反弹,比如汶川大地震之后四川经济在短期内超越了此前水平,其中一方面是技术性因素的影响,一方面是投资与生产恢复性增长所带来的反弹效应。在经济深度调整的背景下,今年以来我们看到接触型消费与服务业生产实现恢复性反弹,以及基建投资在政策拉动下的较快增长,但考虑基数效应之后,大部分宏观经济指标却依然未能回到疫情前的常态水平,经济增长的两年复合增速仅为4%左右。今年年初所公布的年度增速目标是5%左右,低于此前预期的5.5%,目前部分市场机构预期2024年中国经济增长处于4.5%至4.8%之间,我们估算2025年中国GDP潜在增长约为4.4%。在未来几年的正常年份中,经济实现5%以上的增长水平或较为不易,“保四争五”或是未来几年经济增长的常态水平。
二、经济周期下行期间资产价格低迷的问题值得关注,尤其需要参考借鉴日本的经验教训
中国经济恢复性增长的同时却并未伴随资产价格的修复,二者走势出现一定“不同步”。价格是宏观经济领域研究的重要变量,也是宏观调控的重要目标。价格不仅是指导资源配置的重要信号,还是衡量经济供需平衡状况的重要指标。传统经验上看,经济上行期资产价格随之上扬,经济下行期资产价格随之下降。但是今年以来随着经济的恢复性增长,资产价格却持续保持低迷,这与长期以来二者走势基本同步的情况有所不同。传统货币理论认为,通货膨胀是一个货币现象,更多的货币追逐同样多的商品就会出现通货膨胀。今年以来,M2始终保持两位数的较高增长,流动性较为充裕,但是CPI、PPI持续低迷,包括房地产在内的资产价格疲弱,与股票市场价格形成共振走低的局面,背后的主要原因正是经济正处于周期性的下行阶段。
应对经济周期调整与资产价格下行,凯恩斯主义式的经济刺激或并非是一剂良药。随着我国出现经济与资产价格的下行压力,各界开始重新关注日本在资产泡沫破裂后的长期衰退现象。1945年至1985年,日本经济在二战之后首先经历了一段调整,此后进入高速增长时期。1985年至1995年日本经济增速边际放缓,但是这一段时期也是日本公共投资与基建规模快速增长的时期,其中公共投资同比(不变价)由1986年的5.8%迅速上涨至1992年的14.8%。但与此同时,随着日本的资产泡沫破裂,GDP增速却从1990年的5.3%下行至1994年的-4.3%,累计下行了近10个百分点。这说明,日本的公共投资效率较低,不仅没有阻止GDP增速的下行,可能还带来了较强的挤出效应。此前存在一种观点,认为日本陷入衰退的主要原因是《广场协议》后日元过快升值,但是1985年美国、英国、法国、西德和日本五国代表共同签订了《广场协议》,德国、英国等西方国家货币同样升值,但并未如同日本一般陷入“失去的二十年”,因此问题还是出在日本自身。
大规模公共投资带来的挤出效应,以及日本居民部门的躺平文化,企业部门的“僵尸企业”出清缓慢,使得日本陷入长期的资产负债表衰退。日本政府强力扩大债务、海量增加政府公共支出,企图通过传统的凯恩斯主义政策应对经济危机,但公共投资扩大却可能挤占了社会资源,对其他部门形成挤出。特别是公共投资并没有转化成居民的消费能力,日本居民部门消费出现低迷的状况,最终消费支出的增长率显著而迅速的下行,由1988年的5%左右下行至1998年的-0.2%,日本居民最终消费占GDP的比重也始终处于55%以下,与其他发达经济体70%以上的占比有显著差距。与此同时,随着经济的持续低迷,日本居民部门出现了“躺平现象”(日本的废宅文化),劳动参与率由1997年的63%左右下行至2004年的60%。此外,日本的企业文化对于长期萧条也起到了一定的助推作用。日本企业采取“年功序列制”,困难时期倡导共渡难关,市场不会淘汰经营亏损的企业,企业内部也不会因为市场不景气而裁员,这导致日本僵尸企业出清效率低,使得日本经济的拖累更重,关于社会文化的问题也值得我们重点关注。
政府调控作为“有形之手”天然倾向于认可凯恩斯主义,但参考日本的前车之鉴,需要清醒的认识到凯恩斯主义式的经济刺激政策并非总是良药。
三、慎用反弹刺激政策,强势筑牢经济修复底部
长期以来,我国采取的拉动经济反弹的主要刺激政策是扩大基建投资。但从近年来看基建投资的边际效率在递减,对经济增长的带动作用在降低,固定资产投资转化为最终资本形成的效率也在放缓。政策反弹刺激效果难以达到预期,这不仅是由于投资效率下降,更重要的是挤压了社会资金,导致其他部门如居民部门得到的资源配置不足,居民消费难以有效发挥带动经济修复的作用,这实际上与日本当年所面临的问题如出一辙。因此我认为需要审慎使用反弹刺激政策,强势筑牢底部。
我建议,当前需要在四个领域实现底部的筑牢:
一是筑牢民生底部。筑牢民生底部的核心是消费。我不太赞同部分学者提出的“精准滴灌”,我认为现在缺少的正是“大水漫灌”,要将水灌到社会的底部、根部,灌到广袤的土地上。长期以来,我国侧重在供给端发力,政策往往强调“精准滴灌”,而当前则需要加快夯实消费基础推动消费发力,以往针对特定方向的政策效果或较为有限。与供给端发力的“精准滴灌”不同,稳定与扩大消费需要将资金流向出现干旱的社会底层,此为当务之急。近年来我国消费乘数显著高于投资乘数,在消费方面发力对于经济的带动作用更好,发放现金消费券是中国经济的必由之路。此前我曾参考香港人均25000港币、美国人均3400美元左右的发放金额,多次公开建议分期发放10万亿元左右的现金消费券。资金筹措不应仅考虑增加财政赤字,而是应考虑减少政府基建投资,少10万亿基建多10万亿消费是最优选择。在投资效率边际降低、消费乘数较高的当下,发放现金消费券有助于提振消费,对于筑牢经济底部的效果要远好于开展相同规模的基建投资,并且有助于避免居民部门预期持续走弱而形成“躺平”心态。
二是筑牢市场底部。筑牢市场底部,最重要的是筑牢市场主体即微观企业的底部,要吸取日本的经验教训,加快僵尸企业以及低效率企业的出清。美国的经济危机通常在短短几年就得到了显著的缓解,核心原因之一就是美国市场经济迅速调整、有效出清,虽然短期损失较大,对经济带来阵痛,但随着资源的重新配置、效率的提升以及创造性破坏带来的创新,市场重新恢复的过程中美国经济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就能走出阴霾,并因此迎来下一轮增长高峰。
三是筑牢风险底部。危机与周期都是中性词,只有经历调整才能催生新事物,也是资源更优配置的起点。筑牢风险底部首先需要风险在底部实现一次出清,不要一味的害怕风险暴露与暴发。其次也不应因害怕价格的调整而大规模干预市场,由于工作的关系近年我在香港的时间比较长,香港经济经历了三次大的调整,一次是1997年的金融危机,一次是2003年的SARS危机,还有一次是2008年的金融危机。这三次危机期间香港的基础资产价格都下跌了60%左右,整个社会经历了巨大的资产价格下行压力。虽然香港在历次危机中经历了多次调整,但是它的金融体系基本上保持稳健,大型企业经营也基本保持稳健,这体现出经济体本身具有的抗风险能力。
四是筑牢信心底部。筑牢信心底部的核心是提振预期。预期的问题很复杂,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心理因素的影响,不能忽略社会心理因素对于经济的影响,特别是预期的长期走弱可能会使得躺平文化在各个部门间蔓延。心理因素也体现在投资上,以股票市场为例,投机者买股票是因为贪婪,卖出是因为恐惧,那么如何让贪婪战胜恐惧,这既是经济学的问题,实际上还是心理学、行为学的问题。
总体而言,民生底部的关键是消费,市场底部的关键是主体,风险底部的关键是出清,信心底部的关键是预期,而整个经济周期底部的关键是价格。我们一定要从多方面发力稳定经济修复局面,要认识到价格底部的探寻仍需要一个过程。总体来看,在过去几十年来,西方主要经济体经历了多次危机,危机过后,有些国家继续发挥引领全球经济发展的重要作用,有些国家则遭到了重大的损失,不再跻身强国之列。对于我国而言,面对当前经济所经历的深度调整,也将主要取决于我们自己。
经历了长期高增长之后,我国各部门已经积累了应对周期调整和经济危机的“家底”,我国有能力应对这样一次调整。要在确定性中寻找不确定性,确定的是经济周期性的下行,不确定的是政府采取何种政策措施、人民采取何种心态来面对这一挑战。只要我们采取正确的措施、正确的心态,就能够应对好这次调整,筑牢经济底部重新获得经济高质量增长。我想把罗曼罗兰说过的一句话分享给大家,“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,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”,与各位共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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